方孟敖是我的邻居，听他说是北平人，前几天碰到他一个，我恰好看到过时报广场的中国年字样，问他回不回家——听说他们都有返乡情节，一到过年就一定要团圆。方孟敖有些落寞，我忘了，自他从台湾来到这边，没人来看过他，从来没有。唐人街越来越鲜活了，反正没什么人陪，如果可以一起过年再好不过。

       “在大陆，过年啊一定要吃饺子。”

       “海外也不例外啊，这些天超市里都要卖脱销了。”我笑笑，还是标标准准的港台腔。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完就去我家？”他的身上铺了层雪，像言情小说，只是一个人走到了白头偕老。

     那年冬天很冷，但和往年一样，雪在上海只有薄薄一层，散落在灰色的地面上很快就没了，留下浸润成黑色的土地。母亲那时候还在，她教我们兄弟俩包饺子，剁馅，和面，三个人在屋子里正正经经地包，小妹在外面玩转瞬即逝的雪，父亲很久很久没回来了，他总是在忙。

     有一次弟弟说阿爹再不回来他都要忘了他长什么样了，母亲让我将他带去玩，但枕巾告诉我母亲偷偷哭了。我托人找回来父亲，一家人拍了张全家福，他就又走了。那照片洗出来，说是一家人一人一张，父亲手里的一直存在家里，他很少回来，回来也会忘记拿，毕竟那是欢天喜地的大事。

     弟弟每日将那照片贴着心口放，很是珍惜。

     第二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母亲和小妹走了，一个炸弹在我们家的小院里爆炸，什么也没留下。我和弟弟在防空洞躲了一天一夜，大家都四散准备逃命，我们还是相信那个每天都在忙但逢年过节会抽空回来看一眼，给我们带天南地北好吃的的父亲会来接我们，告诉我们一切平安。直到我们走到重庆，也没见到他——我们的父亲。

     弟弟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手上起了茧，脚上也长了一层层的泡。曾经大家少爷的细皮嫩肉被磨砺成了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一路上也不抱怨，只默默地跟着我走，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后悔的姿态。弟弟长的好，但到了重庆，那父亲来寻到我们时几乎没认出来。他说我们变了，弟弟只是哭，我只是笑。

     后来我才知道，他哭的不是一路上的不幸，而是即将到来的别离。

     这年的饺子我没赶上，一下错过了十年。我跑去云南开飞机，驼峰航线，当年死了一千多个兄弟，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离开，我从那个怨恨父亲的家伙长成了说一不二的队长。他跟着父亲去了北平，又没有违逆父亲去了三青团，回来就是北平城里有面子里子的人，他从那个哭笑随心的少年长成了桀骜但对一切规矩无可奈何的警察。

     他们都以为他喜欢的是我们的表妹木兰，我喜欢的是教授家门当户对的何孝钰。

     没人知道我有多喜欢他。甚至当我面对洋历年的新年焰火对他说我喜欢男人时他的第一反映都是崔叔，不过他很腼腆地笑了，带着点莫名的委屈，他说我也喜欢男人，方家要断子绝孙了。我有多欢喜谁又知道呢？那天我偷偷亲了他一口，一切都明晰起来。我从没那么开心过，从来没有。

     只是，当年的事发生的那么快，我们这群举起镰刀的螳螂抵不过历史的滚滚车轮。从我回北平和他们相聚的夏日到北平共产党皆去往台湾的冬季，总共才几天，好似过了一辈子。

     当年我拉着他在崔叔墓前拜了堂，除了我们还有崔叔，没人知道。

     我和父母妻子——何孝钰去了那头的台湾，顺顺利利的过了五年，何孝钰给方家生了第三代，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不知道吃了多少顿饺子，什么馅的都有。第六年，流感，何孝钰走了。我也发烧烧坏了眼睛，以看病为由来到这边，也不想回去。孩子有老人带着几年了，想了就写信，像当年的孟韦，认认真真的写但从不寄出去。等到收到来信了回去的也只有几个字，平安，勿念。

     孟韦带着马汉三留下来的金条和崔婶三个去了香港，他的眼睛很漂亮，说不定你还见过他，只不过自那时分别便真正没了消息，不知他现在过的如何。这么多年了，从他十几岁，初高中的年纪开始，我们再没一起过过年。

     “方孟敖，你爱他。”我问道，“为什么不去找找他？”

     “他在那边或许成家立业了，或许……总归好好的，比跟着我这个瞎子强不是吗？”

    “方孟敖，我说我不再喜欢你了，但为什么恨你恨不起来？”
     
      方孟敖看不到的是，身边的人留下滚烫的泪水，那双他日思夜想的漂亮眼睛被眼泪浸润，反射着他的容颜与灵魂。锅里的饺子煮开了，翻滚在通透的热水里，蒸腾起一屋子的雾气。屋外挂着大红灯笼，满满的都是喜庆。方孟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哥，吃饺子啦。我包的，不准嫌丑。”

      “孟韦，你真以为学好了香港话，我就认不出你了？”

      “嘁。”我撇撇嘴，喝了口热乎乎的饺子水，“哥，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

…………………………………………………………………………
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多久没写惹_(:з」∠)_趁晚上码了一点，过年没网(ಡωಡ)
祝小伙伴们新年快乐(づ ●─● )づ